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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明:自我 無我 真我 忘我

畢明:自我 無我 真我 忘我

有時會想,她會否是另一枚風中之燭,像Norma Jean、像戴妃,都是Candle in the Wind。"Seems to me you lived your life like a candle in the wind, never knowing who to cling to when the rain set in"。無以名狀地心疼的情境,瑟縮風中,東歪西倒,七零八落,一點嶙峋燭火,偏偏堅強。"Loneliness was tough, the toughest role you ever played",但和瑪麗蓮夢露及戴安娜王妃不同,在都被雨打風吹去的時候,這燭火仍把光和熱分出去,人所共知。興許是德蘭修女說,大愛像燭火,你分幾多出去點亮他人,自己的光和熱都不會少,世界更亮更暖。借火,仗義,一生。名利愛戴權力都排遣不了的寂寞暗黑暴風中,鏗鏘發亮。所以她耀眼,她優秀。一場十年思念音樂會,幾代人面,終於發現她為何比誰都優秀,她為何比生命更大——梅艷芳。

是江湖太早歷,太幼嫩世道莽蒼中飄零,還未上小學已經天涯淪落,淬煉出她的傳奇,鍛造出她的異麗?差矣。在不溫柔的時代,苦海孤雛多的是,思念音樂會裏面就有一位大哥,幾歲孩童就成了戲子,當年他在荔園一邊做戲,她在另一邊唱歌。他不也江湖早歷嗎?有令他早慧,還是晚慧都談不上,活到這把年紀,每次說屁話都是個笑話,國際級的。大哥把兄弟當跟班,用完掉棄;大姐扶助師弟徒弟獨當一面,情義相待。如果說是苦命成就了她,就太低估了她的難得。人生每一個挫折不幸都令人多一次誘惑,去變得刻薄;每一種自衛都令人多一個藉口,去變得虛偽;每一次受傷害都令人多一個理由,去變得無情;每一個打擊都令人多一個關口,去變得自私,但她沒有。世上有幾多苦命童星,可煉出同樣的靈魂,梅艷芳得一個,江湖俠骨已無多。

一場音樂會,看見幾多人可以自在真誠,幾多人有幾多歌唱功力。她的歌,不是誰都唱得來。常說音域很廣,她「情域」太闊。由IQ博士到似水流年,由壞女孩的反叛到淑女的玩世,由胭脂扣的幽邃到夕陽之歌的蒼勁,有時是江湖夜雨一盞青燈,有時是灰飛煙滅的一道眼神,有時孤單像絲綢般美麗,但唱起《親密愛人》,溫柔甜膩,聽多幾次連耳朵都惹蟻。

那夜,沒有對白,沒有角色,做自己,看質地,很現形。曾志偉,梁朝偉、劉德華、林子祥,他們都是來好好懷念一個好朋友,心裏面都是故人,沒想過介意自己表現得好不好,自我,放在故人之後。阿Lam更見風範,幾句話,最後一次和她合唱穿的皮外褸,十年都沒穿了,今夜再穿物是人非,簡單的「我好miss佢」,勝過人間無數。說到演唱,可能是最沒包袱,已臻另一境界的林憶蓮是煙花般驚喜,唱透了《蔓珠莎華》的孤冷絕艷,歌中看得見梅艷芳,也有林憶蓮,她用最好的演繹給她最大的致敬。有說郭富城的《夢伴》是另一亮點,但他沒有明白到那首歌,夢伴的孤單是瀟灑的,舒琪說得好「沒有了那份瀟灑,和瀟灑背後的苦澀,錯誤地把歌曲解成為只是一場肢體表演」,變成表面的視覺華麗,且用力過度。梅艷芳令你看見她風中反起衣領,不帶走一片雲彩的背影走遠。

原來百變來自:「自我,無我,真我,忘我」。藝人必須個性自我,但化入歌曲角色中,要變得無我,用心表演時要拿出真我,進入狀態渾然忘我。沒有見過梅艷芳chok,她真,人前人後,戲裏戲外,對情對義。眼下香港樂壇影壇都是chok,真誠chok出來,謙卑chok出來。她獨特,她有大部分人沒有的fearless和揮灑自如。像張國榮。

這是香港許多年沒見過最真誠的音樂會,最不抽水的懷念。希望下一次不再是悼念的傷感,卻慶祝她成就的繽紛。

畢明
蘋果日報 2014-1-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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